内容介绍 (11)

1367 陈浩基 12029 字 3个月前

不高兴,吃苦的只会是你的宝贝儿子。”对方保持着平稳的声调,缓缓地说:“你当然可以不相信,不过,这样子你便没机会再跟儿子见面了……啊,我说错了,应该是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你便没机会再跟‘活着的’儿子见面。为了表达诚意,我有一份礼物送你,放在南氏大厦正门外的街灯灯柱下,你不妨先去领取,到时再决定是否联络丈夫吧。”

对方话音刚落,电话便被挂断。夏淑兰脑袋一片混乱,无法了解这是什么情形。她丢下电话筒,在住所里大叫着儿子的名字。她冲进儿子的房间,看到空无一人,再走进洗手间、杂物房、书房,客房、厨房、保姆liz的房间,可是不见儿子的踪影。偌大的房子里,就只有她自己一人。

时钟的时针指著十二和一之间,分针指著五十分的位置。平日这个时间,儿子该坐在饭厅的长桌上,吃着liz烹调的午餐。虽然儿子个性内向,就算对着父母也鲜少露出笑容,但他在餐桌上总会津津有味地大口吃着午饭。夏淑兰和丈夫在香港住了快三年,仍然吃不惯中菜,但儿子反而很快适应,更特别喜欢liz弄的豆腐汤,夏淑兰望向冷清的餐桌,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是恶作剧吗?

在这一刻,她仍认为“绑架”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和家人身上。

她回到电话旁边,提起话筒,翻开一旁的电话簿,找寻一个她很少拨的号码。

“九龙塘英童学校附属小学校务处……”她默念著名字,再拨出那名字之后写着的一串数字。

“英童学校小学都校务处。”电话彼端传来一把女声,英语十分标准。

“你好,我是4a班夏雅樊的母亲。”夏淑兰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请问夏雅樊是不是仍在学校?”

“夏太太您好,所有班级都已经下课了啊。因为考试周已完结,今天是课外活动日,同学们在十一点半已提前下课了。雅樊同学仍未回家吗?”

“是……是的。”夏淑兰犹豫着该如何应对。

“请您等等,我替您接一下4a班班导。”

在等候转接时,夏淑兰瞧着客厅时钟的秒针。秒针就像跑得比平时慢,十数秒钟的光景,却像几个钟头那么久。

“您好,是夏太太吗?我是沈老师。”

“请问雅樊已经离开了吗?”夏淑兰焦急地问。

“他在十一点半已离开了,我亲眼看着他离开校门的。他还没回家吗?”

“没有。”夏淑兰语气中带点苦涩,说:“你有没有看到他跟同学们一起?他会不会跟同学们一起去玩了?”

“我记得有几位同学找他说话,但他摇了摇头,那些同学便早一步离开,依我看,他是拒绝了同学们的邀约……”

“平日来接他的保姆也不在吗?”

“咦?啊,好像有看到,但又好像没看到……”沈老师顿了一顿,似乎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况,只是下课时校门挤满人,自己的学生还能够记得,要记住其他面孔便有点困难。“雅樊同学未回家,会不会是保姆带他去了某处?”

“不,如果是的话,她会先告诉我,或是留下字条……”因为工作关系,夏淑兰跟保姆和儿子的作息时间经常不一样,有要事会利用字条留话。

“这样啊……如果您担心的话,打电话到警署备案会不会较好?”

夏淑兰想起那男人的话——“如果你报警,我也会杀死他”——连忙嚷道:“不、不!这……这太小题大作了,毕竟才一个钟头而已,我想他可能跟保姆去买东西之颓,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啊,这也对。如果您有需要,请再打电话给我,我今天直到六点都在学校。您们家在……”电话传来翻页的声音:“……南氏大厦,跟学校很近嘛,万一有什么事情请告诉我,我能在十分钟之内赶到。”

夏淑兰猜想,对方正在翻阅学生通讯册。她为免对方再提报警,于是寒暄两句,答谢对方后便匆匆挂线。

放下话筒的一刻,夏淑兰感到旁徨。她一方面感到惭愧,因为工作关系跟孩子日渐疏离,连今天是课外活动日也不知道,另一方面对这个毫不现实的情境感到陌生,她六神无主,不知道这时做什么才正确。是要打电话给丈夫吗?还是再打一次电话到学校,请老师帮忙?

她想起早上回家时,在玄关遇上儿子的情形。雅樊似乎比平时高兴,他一向上学时都有点不情不愿的,有时更会闹别扭,但这天早上雅樊表现得很雀跃。顾名思义,课外活动日就是以活动为主的学校节日,学生不用在课室上课,改到操场或活动室参与不同的项目,例如运动竞技、电影欣赏、音乐表演之类。夏淑兰一直以为儿子对这些活动没大兴趣,但回想起雅樊早上的笑靥,她不禁觉得自己没有做好母亲的职责。

夏淑兰提起电话筒,打算打给丈夫之际。霍然想起那个男人挂线前的话。

——“我有一份礼物送你,放在南氏大厦正门外的街灯灯柱下,你不妨先去领取,到时再决定是否联络丈夫吧。”

虽然手指在电话转轮上已拨了两个数位,夏淑兰还是放下话筒,走出阳台。阳台正对着大厦正门,可以看到下方的露天停车场、园圃、围栏,以及围拦外的大街,如果灯柱下放著什么,在阳台也能看到。

从室内走出室外,阳光令夏淑兰睁不开眼,几秒后才适应那猛烈的光线。她撑著栏杆,探身往外,仔细察看街上的灯柱,当她的目光移到围栏正门外右边第二根灯柱时,她不由得深深抽了一口气。

灯柱下有一个咖啡色的瓦楞纸箱。

本来,夏淑兰还有一丝“这是恶作剧吧”的想法,但那纸箱把这想法从她脑海中驱除。南氏大厦位于九龙塘的高尚住宅区,街道一向整洁,既没有小贩,也没有工人。她住进南氏大厦这三年间,从来没看到附近街上有人遗下杂物。

夏淑兰赶紧穿上鞋子,连大门也没有上锁,直奔出去。她按动电梯按钮,电梯却迟迟没有反应,她便往楼梯跑过去。夏宅在南氏大厦七楼,夏淑兰一步跨几级,不到一分钟,她已来到街上。

她经过一楼玄关时,管理员正奇怪她为什么衣衫不整、发鬓凌乱、气喘如牛地跑出去。她站在灯柱前,看到那个瓦楞纸箱。那个箱子长、宽、高只有二、三十公分,大概可以放一个小号的皮球。纸箱没有用胶布对死,盖子只是交叉亘叠,夏淑兰仔细看了看箱子四边,四边都没有写上任何文字,只是一个光秃秃的纸箱。

她战战兢兢地用双手提起箱子,然而一提之下,却发觉箱子意外地轻,感觉上箱子里根本没有东西。因为这个重量,夏淑兰的戒心稍稍降低,她大著胆子以左手捧著箱子,再用右手掀开纸箱盖。

对一般人来说,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吓人,但夏淑兰看到,顿时陷入歇斯底里。箱子里有两件东西,最先抓住她的视线的,是一件衣服——那是一件满布污垢、还有零星血迹的淡绿色衬衫。

那是英童学校附属小学的校服。

而放在那件皱巴巴的校服之上,有一撮用绳子扎紧、五公分长的啡红色头发。

那发色跟夏淑兰头上的一模一样。

夏雅樊五官和个性都跟父亲相似,唯独发色还传自母亲,保留了塞尔特人血统的特徽。

夏嘉瀚丢下工作,驾车回家期间一直心绪不宁。

他很清楚妻子是个冷静的人——身为护士,面对濒危的病人也得冷静应付——所以当他从电话听到妻子号啕大哭,说孩子出了事,要他立即回家,他便知道情况一定很严重。

就是因为他知道情况严重,才不得不放下工作,向上司请半天休假。换作平时,他一定以工作为先,在电话打发妻子,下班后才回家处理。

夏嘉瀚是个拥有强烈责任感的人,而他的工作,正好需要这份责任感。

他在香港廉政公署任职调查主任。

夏嘉瀚是英国人,本名是graha hill,当他来香港工作时,一如其他洋人,给起了一个中文名字。他一直觉得这有点可笑,他明明是一个不懂中文的老外,却有一个中文名字,而香港的本地华人为了赶时髦,往往替自己改一个洋名。像儿子的保姆梁丽萍,英文名叫liz。可是她却不知道这是elizabeth的缩写,liz刚到夏家工作时夏嘉瀚便常常叫她做elizabeth,对方却一脸茫然,说明后双方才发现这个小误会。

而更可笑的是,因为中文姓氏中没有近似的音译,“夏”的粤语发音是“ha”,跟“hill”其实不大相像,有些同僚会称他做“rha”。夏嘉瀚觉得,自己和妻子变成”r&rsha ,l,每天却喊著华人保姆的洋名,香港真是片古怪的殖民地。殖民者渐渐跟本地人同化,被殖民者在生活和文化上却愈来愈像外来人。

他的妻子叫stel。因为中文名字通常只有单音节或双音节,于是取了个不大相像的名字“淑兰”。儿子alfred也一样,起了名字叫“雅樊”,而他自己的“嘉瀚”似乎是三者中跟原名发音最相似。替他们起名的人一再保证这些都是漂亮吉利的名字,夏嘉瀚倒没有在意,因为他不是个迷信的人,他一直相信,中国人那些“风水术数”,只是一些没有科学根据的玩意。

他深信人要得到幸福,便得靠自己的双手争取。

夏嘉瀚在一九三八年出生,儿时经历了二次大战,成长于英国最反复的年代。毕业后投考员警,在伦敦员警厅工作,在同事介绍下认识淑兰,二人结婚组织家庭,婚后第三年雅樊出世,就是很“正常”的一个英国公务员生涯。当时夏嘉瀚猜想,他大概会继续这种“正常”的人生,工作至退休,然后跟妻子在近郊找个平静的小镇安享晚年,节口时跟儿子和孙儿玩乐。可是他错了。

淑兰是位护士,婚后仍然工作——夏嘉瀚知道妻子是个很要强的女性——但在孩子出生后,淑兰还是辞职,专心在家照顾孩了。夏嘉瀚为厂让家人有更丰裕的生活,以及弥补妻子辞职后灭少的收入,他将多年累积的财产投资住房屋市场。由于他的信贷纪录良好,加上公务员的身分,从银行

借贷买房子,再放租赚钱没有任何阻碍,而他自己也计算过,如果房价持续上升的话,他甚至可以提早退休,亦不用为儿子将来上火学的学费烦恼。

问题是英国经济突然陷入衰退。

四年前,即是一九七三年,英国房市逆转,大量信贷银行陷入财务漩涡,面临破产,而同时出现的石油危机、股灾和滞涨更是雪上加霜,令英国经济短期复苏无望。夏嘉瀚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及时将手上的搂房脱手,结果因为租户潜逃,他无法供款,物业被银行贱卖,财产一夜间全都蒸发,更反欠银行一笔不小的债务,为了还债,妻子重操故业,可是因为全国失业率高企,薪水不如从前。百物腾贵,每月偿还部分债项后收入不敷应用,头几个月两夫妇还互相勉励,认为假以时日问题便能解决,但时间一久,两人发觉清还债务的日子遥遥无期,忍耐力逐渐磨光,不时因为琐事闹脾气,偶然大吵一顿,六岁的儿子亦察觉气氛有变,性格渐渐变得内向,笑容不再像以前整天挂脸上。

在夫妇二人快被生活逼得发疯时,夏嘉瀚在报章看到一则广告。在远东的香港,殖民地政府刚成立一个叫“廉政公署”、专门打击贪污的执法部门,招聘各地有经验的执法人员。一级调查主任月薪有港币六至七千元,折合约六百英镑,这比夏嘉瀚的月薪高上一大截。而且,广告还注明提供不少福利和津贴,于是夏嘉瀚跟妻子商量后,决定试试转换跑道。因为夏嘉瀚在伦敦员警厅有丰富侦缉经验,面试后不到几天便收到应聘通知,一家三口整装待发,准备离开熟悉的故乡,到亚洲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还债。

夏嘉瀚和家人之前对香港不甚了解,只知道是有一百年历史的英国殖民地,邻近葡萄牙管治的澳门,因为决定到异地生活好一段时间,他们才去增加认识。对他们来说,香港的地名和街道名字很拗口,而且夏嘉瀚在阅读书籍时发觉原来这片“殖民地”有部分并不属于联合王国——香港岛和九龙半岛是割让给英国的占领地,但新界只是租借,租约在一九九七年到期,英国不可能在一九九七年后将香港切成两边,保留港岛和九龙的管治权,将新界还给中国,而问题仍未解决,两国政府未有定案。夏嘉瀚读到此处,便觉得香港不过是一片借来之地,今天他到这城市工作,跟其他英国人一样,只是在别人的土地上讨生活而已。

一九七四年六月,夏嘉瀚带同妻子和儿子远赴香港。为了尽早还清债务,妻子夏淑兰在九龙医院觅得一份工作,院方认为她的护土经验非常值得本地护士学习,所以待遇亦相当不错。香港廉政公署替夏嘉瀚办好不少迁居的繁文耨节,最大帮助的,是提供夏家一间政府宿舍。位于九龙塘的南氏大厦是高级公务员专用的宿舍,单位宽敞,设计接近英国的高级公寓,令来自欧美的人员不会因为居住环境落差太大而威到不安。虽然不是独楝房屋,但宿舍附近的环境优越,治安良好,在南氏大厦旁边各楼宇居住的,不是本地的大老板,便是在外资公司工作的高级员工,或是调职香港的外国企业菁英分子。

孩子的教育本来也是夏嘉瀚夫妇担心的问题,他们当初考虑来港,几乎因为这一点而却步。对夏氏夫妇来说,到异地工作五年、十年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形势比人强,自己欠债便不得不认命:但对小孩子来说,童年的生活环境、学习阶段都很重要,他们担心在香港找不到好的学校,孩子没办法结交朋友,大大影响他的成长。夏嘉瀚写信给在香港居住的友人,查问教育水准和素质,对方热心地寄了一大叠学校资料和招生章程给他参考。在读过资料后,两夫妇稍稍安心,因为他们知道香港教育制度跟英国接轨,而且有好些专门招收欧美学生的学校,课本、作业、教学语言、甚至家长通告等等全都使用英文,英国小孩在香港念书,跟在英国并无太大差异,他们为儿子选择了住住所附近的学校,校园虽然不大,但老师和职员都能说流利的英式英语,态度热心亲切,给予夏嘉瀚和妻子相当大的信心。

在香港三年,夏家省吃省用,努力储蓄,香港政府给予的津贴和福利亦比夏嘉瀚想像中多,加上加班费以及妻子的薪金,本来以为要三、四年才能还清的债务,意外地两年便解决了,近一年还能存上一笔可观的积蓄,因为过去的惨痛教训,夏嘉瀚夫妇学懂了“积谷防饥”的道理,他们不敢将钱拿去投资,大部分拨到银行的定期存款帐户,赚取利息。

夏嘉瀚打算在香港多工作一段时间才返英,一来薪水优厚,二来,香港的经济情况竟然比英国本土好得多,他每天读报,看到家乡的社会新闻都不禁摇头叹息。英国这几年间失业率完全没好转,超过一百万人失去工作,劳资纠纷不断,工会罢工示威无日无之,曾几何时,英国有着“日不落帝国”的强悍称号,如今居然被讥讽为“欧洲病夫”,沦落到跟十九世纪的土耳其帝国混为一谈,夏嘉瀚既感到荒谬,又感到泄气,当然,他还有一点庆幸,还渡重洋来到东亚这个小城市,只花两年便令家庭的财务重回正轨,如果待在伦敦,搞不好因为金钱问题弄至离婚了。

当然,丰厚的薪水代表着工作并不简单。

刚就职时

,夏嘉瀚被工作内容、案件数量吓一大跳。廉署成立之初,每天都收到大量匿名举报,而且大部分都是投诉政府部门的贪渎事件。案件不一定很严重,涉案金额不见得庞大,但范围之广、程度之深令夏嘉瀚讶异。小贩每天都要付几块钱给巡逻警员,称为“茶钱”:在公立医院住院留医,如果不“打赏”负责杂务的女工,病人便会被置之不理,不会得到合理的服务。几乎所有公营部门都有类似的问题,夏嘉瀚便明白,香港政府成立廉署是有迫切的需要,否则当社会愈繁盛,这些小贪便会演变成大贪,蚕食社会制度,到时再处理便为时已晚。

对半个中文字都不认识的夏嘉瀚来说,这工作尤其困难,某些调查涉及本地文化和习俗,他初接蜀时更觉得一头雾水,然而,廉署聘用他是看中他的工作经验,让他领导一批经验不足的本地新人,学习调查、掌握证据、以符合司法程式的搜查行动令行贿贪污的人被送上法庭。廉署成立之时,在香港最具有侦缉经验的当然是皇家香港员警队,但是警队贪渎情形错综复杂,警员都是被调查的对象,廉署只好另觅新人,重新培训,这便是夏嘉瀚受聘的主要原因。

这三年间,夏嘉瀚的工作充满挑战性。

香港警队的贪污问题,一向十分严重。因为是跟罪犯直接交手的部队,员警涉及贪污,便直接构成治安问题。香港从开埠时期起,罪犯和黑社会利用金钱“疏通”,令执法人员开一眼闭一眼已是惯例,任何不法勾当,只要付得起钱,便能一一解决,员警扫荡非法赌场、色情场所、毒贩巢穴,目的并不是要肃清罪恶,而是收取黑钱。歹徒付过款,便等同买了通行证,警方在一定时期之内不会再骚扰。罪犯们为了让警员们可以向上级交差,通常每隔一段时间便安排一些自愿坐牢的同党,连同证物“送给”被收买的员警,当然他们上缴的毒品、赌款,远不及实际流通使用的数量,不过是九牛一毛。因为前线警员没全力履行职务,警队核心的高级人员都蒙在鼓里,他们不知道某些社区治安日坏,满以为地区警员已尽力打击罪恶。

加入警队,成为组织的一分子,即使是正直的人,也不得不低头,警队里有一个说法——

“行贿”是一辆车子,小队收到钱,你可以“上车”,给你分一份:你不愿意同流合污,便不要收贿款,但也不要多管闲事,这叫做“跟车跑”;如果你硬要向上级举报,便是“站在车子前”,你只会被车子撞倒、辗过,害自己遍体瞵伤,任何不自量力的家伙,想阻止这辆车子,就算不被整治,也很大机会给投闲置散,在警队里被孤立排挤,当然更别奢望有任何晋升机会。

警方内部本来有反贪污部,但由于反贪污部也是由警员组成,与其他部门关系千丝万缕,成效自然不彰。廉政公署便是为了突破这困局而成立,直接隶属香港总督,以独立身分调查所有涉贪的人物和部门。

夏嘉瀚在任职第一年已检控了不少受贿的警员,和同事合力揭发不少隐藏于台底下的交易,第二年开始发现更多涉及较高级警员的案子,例如医长统率部下一同贪污,包庇罪犯。廉署调查案件时十分谨慎,他们必须分辨贪污指控是事实还是诬告——有些罪犯为求减刑,往往以能提供“黑警”情报做借口,廉署的调查员便要反复核实该指控有没有根据。夏嘉瀚虽然不懂中文,但他曾说“全世界的流氓都差不多”,犯人是否说谎,证供在细节上有没有矛盾,他都心里有数。

目前,他所属的调查小组接手一宗案子,本来他以为内容跟以往见过的差不多,却渐渐发现规模比以往任何一起案件更大。

事件追溯至去年春季,即是一九七六年四月,政府工商署?缉私队在西九龙油麻地果拦?附近一楝大厦搜出毒品,拘捕一名美籍混血儿及数名人士,控以藏毒罪,四个月后,警方接连扫荡全港二十三个地点,检获一批价值两万多元的海洛因,拘捕八名嫌犯,包括涉嫌在果栏一带贩毒的集团首脑,嫌犯在候审期间主动要求跟廉署人员会面,声称要揭发执法人员集体贪污,而在上个月犯人被定罪后,正式成为廉署的控方证人,协助调查相关的贪污案。

犯人要揭发的,便是警务人员收贿,容许他们在当地贩毒的交易。

犯人以金钱换取员警“放生”,经营一年后,不料被工商署逮捕,而工商署的调查迫令警队正视事件,涉贪的警员在上级压力下无法干预,导致犯人落网,犯人对此深深不忿,明明已交付大笔贿款,到头来还是躲不过牢狱之灾,于是决定来个玉石俱焚,要教训那些收了钱但“办事不力”的员警。

贩毒集团保管了帐册,记录了详细的行贿名单,包括警员和中闻人,不过帐册全都用上暗号,而且犯人“派片”——“交贿款给警员”的黑话——时只约略知道对方的职级和所属部队,要明确指认涉案的警员,得花上大量工夫。廉署的调查员必须确保对方指出的警员没有任何案情上的矛盾,能成为法庭认可的证供,夏嘉瀚便要仔细检查案件中所有人物关系、贿款流动过程。虽然他看不懂帐册中的中文,但同僚的档以英文写成,他便以类似辨识符号的方法,深入挖掘事件的真相。

久而久之,他渐渐认得某些中文字,只是这对他日常生活毫无帮助,因为帐册中全是暗语,像“本c”代表“油麻地警署刑事侦缉部”、“老国”代表“九龙总区特别缉毒队”、“e”代表“巡逻车”等等。为了熟习这些鬼画符似的汉字,夏嘉瀚甚至把档和帐册副本带回家,在公余时继续埋头研究,当然他也知道这些是敏感资料,平日塞进保险柜里,连妻子都无法过目。

?即今天的海关。工商署职责包括侦缉走私货物,同时亦有侦楼贩毒、违毒等檀力。

?油麻地果栏:位于油麻地的水果批发市场,自一九二二年起已开始运作,至今天仍然是香港和九髓市区水果批发、竞投、交易的集散地。

然而,当调查愈久,他便知道事件牵连愈大。

这起集体贪污案,并不只涉及前线的警员和警长,根据污点证人的口供和帐册内容,受贿的执法人员包括总区甚至总部的人物,甚至有督察级或以上的干部。夏嘉瀚和同僚们发现,这跟以往地区警员收“茶钱”的小案很不一样,一旦动手,便会揪出几百个员警,把整个贪污集团连根拔起。

廉署低调运作了三年,似乎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场战争。

然而,即使廉署的保密工夫再好,世上没有能包住火的纸。在果栏贩毒案的首脑被捕后,警队已传出“廉署要对警队开刀”的谣言,而且,廉署成立后不时调查警务人员,双方关系势成水火,廉署认定警队里百病丛生,所有警员都有贪污嫌疑,而警队认为廉署矫枉过正,动辄想把看不顺眼的警员踢进监仓,要他们跟被自己一手抓进狱中的犯人为伍。

正因为这个缘故,当夏嘉瀚回到寓所,从陷入恐慌的妻子口中知道情况后,他感到震惊之余,同时对应否报警踌躇不决。

那件染血的校服、那撮儿子的头发,令他知道绑匪不是闹著玩。身为执法人员。他当然知道听从歹徒所言,不报警独自处理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无论肉票的家人报不报警,匪徒收赎金后故人的机率也一样,不过是一半一半。要跟绑匪周旋,尽力救助人质,有警方作后盾是最保险的做法,夏嘉瀚在英国时见过警方在千钧一发问救出肉票的案子,歹徒本来打算收赎款后杀害人质,幸好警员成功跟踪取赎金的犯人,找出对方的巢穴。

然而,他不知道向警方求助,负责的警员发现他是廉署人员,会不会敷衍了事——不,敷衍了事还好,最怕是公报私仇,有意无意间作出妨碍,害儿子丧命。

他呆在电话前,内心不断挣扎,妻子夏淑兰在他身后无力地瘫倒沙发上,捏著那撮头发,不住哭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钟指标指著下午一点三十分。夏嘉瀚瞧着那件脏兮兮的校服,联想到儿子被歹徒剥去上衣,现在衣不蔽体、被关在某个黑暗的房间担惊受怕,终于立定主意,提起话筒。他知道,即使警方跟廉署有嫌隙,这一刻,他只能向皇家香港员警求助。

他根本没有选择。

“阿头,这回你亲自出马啊。”在狭小的车厢里,负责开车的阿麦头也不回地说道。

“绑架案分秒必争,肉票命悬一线,当然要咱们‘大帮’出动嘛。”关振铎还没有回答,在他身旁的医长老徐插嘴说道。

三十岁的关振铎不置可否,只象征式地微笑一下,把视线放回车窗外,关振铎任职九龙区刑事侦缉部,年初从督察晋升至高级督察,几年间侦破不少案件,效率奇高,被上级重视。督察在香港俗称“帮办”,高级督察便被叫做“大帮”?,在分区任职侦缉督察已是不少探员的目标,而关振铎更在三十岁前坐上九龙总区c i d ?的高位,惹来不少羡慕眼光。当然也有嫉妒的声?“大帮”一词八十年代已式徽,但“帮办”至今仍于日常使用。

?cid :crial vestigation deartnt,刑事侦缉部的简称,音,有人暗骂他是英国人的走狗,被送到英国受训两年,已忘记自己中国人的身分,也有人嘲讽他不过走狗屎运,在十年前的暴动被洋警官赏识,才碰巧获得出入头地的机会。不过,无论是羡慕的目光还是妒己i的恶言,员警都里无人对关振铎的能力有半点质疑。在调查上,他具有真材实料,尤其在七二年受训归来,他的表现愈来愈亮眼。

在车子上,关振铎带着三位下属,正前往南氏大厦。驾车的麦建时探员是四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只有二十五岁,调职cid不过一年。同僚称他做“阿麦”,虽然资历尚浅,但为人机灵,反应敏捷,曾鸟了抓一个匪徒追了十个街口,成功逮捕对方。坐在副驾驶席的,是二十八岁的魏思邦探员,而跟关振铎一同坐在后座的,是绰号“老徐”的徐真警长,事实上,老徐并不老,只有三十六岁,但他的一张脸却像四十多五十岁的老头,被叫做老徐已是多年的事。

关振铎在这次行动起用他们,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三人都能说英语。报案者是不值中文的英国人,如果在场的探员不懂英文,光是翻译便浪费不少时间,更遑论在绑架案中,一不留神便可能导致肉票死亡,纵使警队中报告都要用英文

记录,员警入职亦有一定的英文水准要求,但实际上英文半桶水的警员大不乏人。警队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不懂英文的交通警员要撰写车祸报告,说明两车相撞的经过,结果他在报告写上r one car e,one car go,o car kiss。”?,被上司骂个狗血淋头。

“邦,追踪电话的仪器你检查过吗?不会像上次一楼出问题吧?”老徐向坐在副驾驶座的魏思邦道。

“检查好了。”魏思邦简洁地回答,语气带点不满,先前一次行动中,负责仪器管理的魏思邦一时大意,没留意二口监听答录机的保险丝断掉,在关链时间没能把嫌犯的对话录下来,结果多花了一个星期才得到充足的证据,进行拘捕。

“有检查就好。”老徐似是有心戏弄对方,可不能再来一次,人命关天嘛。“一再强调,”这次是绑架案,有什么风吹草动。

“我已经检查了三遍。”魏思邦回头瞪了老徐一眼,说道。

“思思。”老徐噘噘嘴,避开魏思邦的瞪视,望向窗外道:“这儿果然是高尚住宅区,看,大厦都漂亮得要死,只有有钱人居住,难怪歹徒会打这儿的小孩主意。”

“可是,这次的报案人是廉署从英国聘请的调查主任,应该不是什么有钱人吧?”开车的阿麦插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