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沉浮事 十三把剑 11242 字 1个月前

【留在我身边就那么为难你吗?】

传闻上古时,世间本是一团混沌,祖神盘古开天辟地,浊气下沉,清气上浮,于是就有了仙、人、鬼三界之分,仙界与鬼府各占一头保护着人间,前者掌生,后者司死,鲜少互通,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白一黑两个极端。

浮泽独自走在通往鬼府的暗道上,脚步越来越慢。与仙界截然相反,这条路越往前越是黑暗,前头只有一簇微弱跳动的鬼火做引,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像是决了心要吞噬来者的坚定。

天帝叫浮泽自己考虑清楚,于是他冲动了一次,只身来到鬼府,连他的小毛团也没带。

鬼火突然停住,浮泽也急急刹住了脚步,只不过一个眨眼间,无风,唯一的火光却晃了晃,彻底熄灭。什么都看不见了。浮泽这才觉出害怕,在黑暗中僵立,心跳加快了速度撞击胸膛。他茫然地张了张嘴,对着虚空小心翼翼地问:“时崤?”

声音落地,没有得到任何应答,更没有拥上来的熟悉怀抱。

吱呀——

黑暗深处传来刺耳的异响,浮泽被吓了一跳,手脚有些发软,退后两步靠在了墙面上。

好在不是别的,只是开门的动静。幽蓝的火焰重新燃起,这回的火苗大了些,虽然还是不十分亮,不过足以叫浮泽看见从门里头走出来的康沅。康元举着火把,脖子上格格不入地围着一条毛绒物件,另一只手吃力地将鬼府两扇巨门推至大敞,这才走到浮泽身边,侧身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仙君来访,鬼府荣幸至极。容属下先带浮泽仙君到客间休息。”

近了,浮泽才分辨出那条毛绒物件是一只活生生的黄皮子,盘在康沅脖子上,借着尾巴的遮掩,自以为隐秘地用爪子偷偷挠他的脸。康沅假装不知,周围静得诡异,再没其他动静,就连路过的鬼魂都不见半个。

“他……鬼王殿下呢?”浮泽问。

“殿下特命属下前来接引,待他得了空,即刻便来面见仙君。”

康沅在前头带路,浮泽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后头,两相无言地往门内走。

进了大门,才算是真正进入鬼府,大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合上,浮泽心跳漏了一拍,迈出的那一脚就失去了该有的节奏。周围不再变暗了,甚至比门外还要亮上一点点,光很微弱,也不知是从何而来,除了康沅的背影外,浮泽还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不过至于自己身处何处,又正通往何处,还是一概被黑暗包裹着看不清楚。

偶尔——大约有两三次,黑暗中的东西实在凑得太近了,才会被浮泽看到。一次是个大约有两层楼高的巨大黑影,似有人形,但四肢诡异的扭曲,在明暗的交接边缘维持着祷告的姿势一动不动,浮泽起初还没看到,直到路过那影子身边,它的头掉落似的突然往下伸,浮泽才白了脸发觉身边有东西;另一次则是在浮泽埋头前行时,突然伸到路上的一只手,灰败的指甲已经长到打弯,大约是想抓浮泽的脚腕,但碰到了康沅的衣摆,就被烫到似的老实缩回去了。

其他的,浮泽就不敢再仔细看了。他没有出声叫住康沅,只挪开视线,暗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之后干脆只盯住前方康沅的背影,假装并未看见余光瞥见的各种东西。

路途很长很长,因为看不见,浮泽逐渐对时间和距离失去的感知,直到感觉小腿酸到有些僵硬了,前面的身影才终于停了下来。康沅举起火把,做了一个推的动作,浮泽才看见那又是一道石门,只是不像是寻常建筑,更像是在山体中挖了一个洞窟。

应该正是所谓的客房,浮泽借着光匆匆一瞥,只看见洞内摆了桌椅,还未具体看清,康沅的火把就熄了下去。

“火把燃尽了。”康元这样解释,但声音中似乎没有任何意外,“鬼府鲜少备有照明,还请仙君见谅。”

他收起火把,引着浮泽进了房中,绕过了桌椅拐弯,再往前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回头:“仙君正前方三步就是床榻,仙君赏脸,暂且先在此休息。鬼府环境险恶,未免危险,还请不要走动,待殿下来了,会给您重新点上照明的。”

浮泽觉得奇怪,但也说不出哪里奇怪。进入鬼府之后,周围浓郁的鬼气与他身上的仙力相冲,让他觉得疲乏极了,提不起精神,也就不再多想,往前三步,果真摸到了柔软的被褥,触感似曾相识。

“不打扰仙君,康沅先告退了。”康沅默默退到门外。

浮泽猛地回神,刚想喊住他,那道门却已经咔哒一声关上,整个房间陷入了纯粹的黑暗与纯粹的静谧中。

浮泽努力地环顾四周,但什么都没看见。

在床边坐下,才想起了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这床榻的高低、床铺的触感乃至被子的厚度,都与他从前在人间用的没有区别,那时都是时崤亲自布置的,如今这个,想来也是。

浮泽又对着黑暗很轻很轻地唤了一声“时崤”,尾音微微荡起回声,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与他想的太不一样。他爬上床,把自己蜷着裹进了被子里。

在时崤身边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惧怕黑暗,原来还是怕的,从孤身踏进黑暗中,再到被康沅领着穿越鬼群,一路上他的心脏都跳得又重又快,坐下来了,才发现手和脚都在抖。他只是不怕时崤,或者说有时崤在的时候,才不怕那些未知的黑暗。

浮泽想自己点上烛火,但抬起手,几次尝试调动仙力,指尖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不应该的。即使他身处鬼府,作为仙君的力量也天然要比鬼力高半个等级,两种力量相冲之余,后者绝不应该压制他的仙力。

这儿处处都充满了怪异。

浮泽心事重重地把手缩回被中。

太安静了。

等了又等,模糊的感知只够浮泽判断至少过了半日,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精神稍微松懈,困顿就涌了上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一次惊醒,却是康沅在外头敲门。浮泽疲惫坐起,意识还没有完全回笼,见康沅推门进来,头一句话就是问:“他呢?”

康沅避而不答,只把手中托盘放到桌上:“这是鬼府特有的冥花露,仙君若是渴了,可以浅尝。”

浮泽顿了顿,强撑起精神来:“我睡了多久?”

“已经是第二日了,仙君。”

“时崤……”

却被康沅提高了声音打断:“殿下吩咐,请仙君稍加等候。”他恭敬地往门外退,语气依旧是毕恭毕敬,“门外有小鬼值守,仙君有其他需要的话,可以命它们转告属下。”

门大敞着,外头微弱的光线投了进来,倒显得房里的黑暗像是刻意营造。浮泽抓到了一丝清明,猛地惊醒了,坐直了身子急忙唤住康沅:“暗中难以视物,劳烦大人为这房中点上烛火。”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试探。康沅自然有所察觉,各种借口在嘴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全然吞了下去,片刻后,鞠躬作揖,如实回答:“……抱歉,这是殿下的意思。”

石门又关上了。

浮泽呆呆地躺下,闭着眼睛慢慢回神,把昨日到今日的种种细节过了一遍,眉头无意识地皱起。

过了好久,再睁开眼,却又平静了。他摸着黑下床,倒一杯冥花露举杯饮下,那味道似茶也似酒,入喉冰冷异常,把他冻得一哆嗦,胸中那团烧了许久的火熄灭了不少,方才觉出苦的味道来。

没什么意义了。

就算浮泽再迟钝,这个时候也该反应过来,时崤是故意不来见他,甚至给他摆了一个有意为难的局。

果真是那样,大家都往前走了,只有他被落下太远。

浮泽突然有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跑这一趟,他养的小毛团粘他粘得厉害,骤然离开了他,也不知道还习不习惯,在祱鬃仙君那儿有没有乖。他得赶紧回去了。

看不见,只能按感觉朝着大概的方位慢慢走,一步步挪到石门边上,推不开,便敲了敲门,朝外头问:“门外可有谁在?”

没有回答,不过很快,门就被拉开了半边,一张惨白的脸从门外探了进来。浮泽没有准备,骤然被吓到了,急急退后半步,才看清楚守在门外的是一个纸扎的“人”,与人类祭拜逝者时所焚烧的那种大差不差,不过做工要精细许多,脸上也没有画着诡异的五官,而是全然的空白。

纸扎人弯了弯腰,应该是在行礼,动作有种僵硬的卡顿。再抬起头来,脸上竟刺啦一声裂开了一道口子,周围漫开一点红痕,像是朱砂点染:“仙君、有何吩咐?”

“你——”浮泽又退后了两步,后腰递上桌沿才停下,手心按在桌面上,急急地深呼吸了几口,才不至于惊呼:“……我要回去了,可否劳烦替我引路。”

“仙君请稍等。”纸扎人空白的脸上只有红唇开开合合,“需要先通传、康沅大人。”

“我有要事在身……”

“仙君请稍等。”纸扎人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外,“需要先通传、康沅大人。”

“那等我离开后再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