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级压价、克扣分量、拖欠粮款,都是粮食购销领域的腐败问题。盛宁微微蹙眉,问大伙儿:“常年遭遇这种不公,为什么你们从来不向有关部门反应呢?”
“老百姓么,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老农又叹口气,继续说,“但是人家私人公司却肯给85元,我们农民又没有别的销售渠道,能提前签合同获个保障也好。这家收粮的公司也是刘老实介绍的。”
“看来这个‘刘老实’很不老实啊。”蒋贺之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不怪村民们无条件信任“首富”,在香港,蒋瑞臣的话确实也比港特的话好使。
听燕子说,刘老实这两天不知去向,应该是在市里。但据蒋贺之分析,这人还有冷库、农庄这样的资产在村里,不至于畏罪潜逃。
“赶紧再开个村民代表大会吧!”方才那个小声说话的村民这会儿大声地嚷了起来,“大家表决、签字、摁手印,赶紧把这土地流转出去,不然每家都得赔好几万出来,谁赔得出?反正我赔不出。”
国有土地使用权的出让一贯讲究的是“招拍挂”,即公开地招标、拍卖和挂牌。流程是村民代表大会三分之二的村民表决同意,再上报乡镇政府及国土部门审批及收储,进行土地评估之后公开招标。但实际操作中,为了避免繁杂程序影响城市更新的速度,常常出现“先用后征、未批先征”的情况。盛宁已经明白了,这场人祸背后的始作俑者大概率就是锦地集团,3000亿把人都变成了鬼。
好一个恶毒的连环计。
眼见越来越多的村民响应号召,要求投票重新决定是否把农田转让出去,盛宁站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大伙儿安静,又说:“国家严令禁止对农民的土地‘以租代征’,手续合规、补偿到位倒也算了,但你们的5000亩良田很有可能就是被人下套、‘以租代征’了。食者民之本,这些土地也是各位安身立命的基础,不能为了不掏违约金就仓猝地做决定,更不能因为一份不清不楚的收粮合同就让自己的土地被这样不明不白地征用。请大家给我一些时间将整件事情查清楚,至于怎么挽回现有的损失,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一言似抽薪于釜底,他的语声很轻,但很有力量。满大厅的农民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急、不闹、不恸哭了。
这人一直是这样的。也许爱情真的只是他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你恨他,倒轻了自己。
眼角的伤口轻轻疼了一下,蒋贺之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定了定神,转头问燕子:“你是不是还和你们这儿的粮站站长相过亲?”
“这你还记得呀,”两人相处的点滴竟都被这人记住了,燕子窝心一笑,“对,他叫荣家励,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不,别打电话了。”两人的目光再次对上了,稠如蜜,且这回谁也没主动躲着谁。盛宁对蒋贺之说,“我们直接去看看,现在就去。”
第123章 人祸(二)
与村民开完了会,范松华提出要去田里看一看。雨渐小,但淅沥依旧。盛宁仍要为老教授打伞,手腕一抖,伞还没打开,叶远却机灵地及时从他手中抢过了这把根骨结实的黑伞,笑笑道,盛检,我来。
叶远倒不是为了撮合两人,单纯觉得让领导撑伞,不像话。他擎着伞与老教授走进雨中,边走边谈农业与民生,只剩下盛宁与蒋贺之在大厅里,面对一帘渐渐微末的春雨面面相觑。片刻沉默,蒋贺之撑开了伞,用目光向盛宁示意:我送你。
两人并肩同行,耳畔只有雨水敲打伞面的沙沙声,好像整个世界此刻都凝聚于这把伞下。蒋贺之不时偷偷以余光朝身边人瞥去一眼,盛宁虚握着一只手,偶或抵在唇边轻轻地咳嗽。他的目光恬然宁静,但煞白的脸上微现潮红,可能只是走路累的。
四人同乘田间的摆渡车,还由燕子作陪。大半个月前村民们在田间劳作的身影犹在眼前,那时他们为即将到来的丰年忙碌和喜悦,现在田里只剩一片片倒伏的枯黄的秧苗,细雨中,大地也在颤栗呜咽。
一路停一路看,一路看一路行,到了最远的那片金乌山脚下的农田,他们再次下车步行去田边,还是燕子在前头引路,叶远与范教授居中间,盛宁与蒋贺之则慢慢地拖在最后。
忽然,山上传来一阵响亮可怖的兽啸声,蒋贺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哪儿是兽啸,是山体崩塌、石块滑落的声音,紧接着,真就有土体与石块从他们头顶上方砸落下来。
危险来临,蒋贺之拽着盛宁的手腕就往前跑,所幸轻微的滑坡很快止住,惊惧间,他已将一副失去平衡的清凉的躯体抱个满怀。
对方好像也紧紧地抱着他。
蒋贺之本想多抱盛宁一会儿,他的情感与理智在激烈交锋,最后还是前者败下阵来。他掸净一张脸,推开怀中人,用一种责怪的、不耐烦的口吻说:“你就不能小心点吗?”
“你就不能不抱我吗?”盛宁反击得很快。垂了垂眸,竟有点委屈地轻声抱怨,“我又不是故意的。”
“炸山之后,山体滑坡发生过好几次了,”前方三个人也毫发无损,燕子吓得够呛,不停拍着自己瘪瘪的胸膛,“虽然程度很轻,但炸山之前从来没有过。”
蒋贺之似乎铁了心要跟这人撇清干系了,连他周遭的空气都令他烦躁。伞已丢了,他拒绝再与盛宁同行,两手插兜,顾自低头疾迈两步,只留一个挺拔的背影给身后的人。
检查完了稻田的受灾情况,盛宁吩咐叶远开车送老教授回到市里去,他自己则跟蒋贺之、燕子一起再跑了一趟金乌山粮站。
随着2006年全国取消了农业税,粮站上收,粮食收购也允许私营化,无论是收购、储存还是销售都有较高的自主性。金乌山粮站如今隶属于华粮集团,当地农民仍循旧例叫它“金乌山粮站”,但讲究点说,它的全称应该是“华粮€€州直属库有限公司莲华分公司”。
远远的,就能看见几栋蓝顶白墙的平房。三人来到库区大门口,雨已经停了,但能看见大门内外积水严重,都快汇成一片小湖泊了。这样了还没人管,可见这地方的管理相当松懈。果然,他们径自闯进大门,也没见一个门卫阻拦。
待人到了其中一个粮仓门口,才有一行人急匆匆地赶来,听燕子对为首一个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男人喊了一声:“嗨,荣站长,好久不见!”这个男人以前叫“站长”,如今叫“轮换购销科科长”。他比盛宁略矮一些,比蒋贺之就矮得多了,他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一笑就露出两排略显参差的牙。
“这是储粮的条件吗?”库门下面也汇聚了一片汪洋,盛宁直直盯着荣家励,“你们这里谁说了算?把库门打开,我要检查。”
一听检查二字,跟着荣家励的那些工作人员明显慌了神,而众人脸上的不自然表情也巨细靡遗地落进了两位司法人员的眼中。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密封仓,什么天气都不用担心。”倒是这位荣科长不慌不忙,他认识燕子,但不认得眼前这两张出色的男性面孔,只认得他们的制服。“两位领导这是从哪儿来的?”停顿一下,他推了推圆钝鼻梁上的眼镜,以更强硬的语气说,“我们不归地方管辖,地方公安和检察都无权直接要求我们打开粮仓的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