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这场发布会将由卫视东亚台对全国直播。夜雨一落,天气又凉了些,到场的公安干部全以秋季常服出镜,被一声声尖锐高亢的防空警报围裹,更显英武庄严。

许多粤地老百姓也守候在了电视机前。冼秀华此刻就在燕子农庄,由燕子陪同着等待这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发布会。门外还有晶臣的保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她今天穿了一身喜洋洋的红,格外娟媚鲜亮。

3分钟的警报鸣罢,先由杭副局长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大约是些加强警媒合作、欢迎舆论监督之类的场面话,还有要以更坚定鲜明的司法态度来回击司法实务中的陈规陋习云云。

开场白后,便轮到局长就咸宝生案的调查结果通报发言了,但老沙始终是一脸的放空状态,一言不发。

有人悄声提醒他:“沙局,沙局。”

手头一份发言稿,是何白城让人准备的。老沙攥起稿子,清清嗓子,终于决定开口。于是他身旁的老杭心领神会地做了个手往下按的手势,示意全场安静。

接着,在无数长长短短、进进退退的镜头前,沙局长就站了起来。他正了正身上的警服,再用右手,挨个儿地捋了一下前襟上满当当的勋章,那小心虔诚的姿势,像抚摸婴孩,抚摸心脏。

“咸宝生案案发后,专案组成员基于当时已有的证据,传唤了犯罪嫌疑人冼秀华到市局讯问室配合调查,传唤程序完全合法,且充分告知了冼秀华刑事诉讼的权利和义务。在该案的调查过程中,仅一日的监控录像因设备老化、意外短路丢失,但调取那日之后的全部监室监控录像,冼秀华由始至终表情自然、行为正常,期间也从未向其他监管人员反应曾遭受刑讯逼供,故不排除冼秀华手部的伤痕是她在极端压力下,做出了极端自残的行为……”

电视机前的燕子义愤填膺,嚷嚷着“他胡说!”“他们官官相护!”这类天真的话,冼秀华倒笑了。她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打算发布会后就坐车去往市局,然后撞死在市局门口,就穿这身红。

她要用她仅有的这条命再发出最后一声黑暗中的长唳,就穿这身红。

“虽然目前无法通过医学手段或其他合理性证明材料,解释冼秀华手部伤痕的来源,”此时,老沙已经搁下了手中的发言稿,他抬起眼,直视东亚台的镜头道,“但据€€州市人民公安局内部人员反应,€€州市局确实长期存在刑讯逼供的情况,部分办案人员迷信‘棰楚之下,何求不得②’,更有不少公安干部,为谋取职务晋升,以刑讯造冤案……”

一席话令满堂哗然。

有个事先被何白城打过招呼的记者当场提出质疑:“哪个内部人员方便透露吗?凡事都得讲证据,不能哗众取宠、信口开河吧。”

沙怀礼没用什么举报者的隐私问题、人身安全问题来搪塞记者与观众,真就大大方方、点名道姓地透露了:“沙怀礼,警号010001,一位从警三十余年的老党员、老刑警,在这里向在座的领导、媒体和全国观众实名举报,举报€€州市人民公安局局长沙怀礼,于1996年11.17€€州少女毁容案案发后,在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对年仅十七岁的嫌疑人咸晓光进行了长达数日的殴打、捆绑、威胁等刑讯逼供,迫使其作出了有罪的供述……”

全场再度哗然。谁也没料到这场发布会竟会是这么个走向。

付勉虽未亲自到场,但也派来了已经荣升副厅长的陈江坐镇。沙怀礼扭头看了满脸震愕与愤怒的陈江一眼,继续面向镜头,坦荡荡地说:“我还要实名举报粤东省公安厅厅长付勉,在96年11.17€€州少女毁容案中,包庇其继子殷煌,现更名为张耀元,要挟下属违规办案,同时拉拢腐蚀包括€€州市公安局局长沙怀礼在内的多名司法人员,长期充当省内黑恶势力‘新湘军’的保护伞,致使€€州青天不在,€€州人民苦不堪言……”停顿了好一会儿,留给满堂记者足够震撼的时间,也任陈钦东、邹树贤那一张张老迈沧桑的脸自眼前掠过……老沙当然知道,这番话泼出去,他不但乌纱帽丢定了,十之八九还得去牢里蹲上几年。然而,他还是无比轻松、无比坚定地说下去,“过去这些年,整个€€州市、粤东省的官场已经形成了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攻守同盟,已是官官相护、抱团腐败的群体恶行,也已到了非猛药不能治疴、非重刑无以除恶的存亡之际,因此,我沙怀礼以一位老党员、老刑警的身份,恳请装儿派人彻查!”

电视机前的燕子哭了。

“花姨……”她转过一双红通通的泪眼,却发现冼秀华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

①零舍:粤语,特别;

②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出自《汉书€€路温舒传》,意思是严刑拷打下,犯人什么都会招得出来。

第156章 诀别(一)

发布会一结束,老沙就被匆匆赶来的纪委带走了。脱下那身挂满了荣誉的警服,他既感到难舍,也感到欣慰,欣慰自己那本藏了有些年头的办案笔记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了。

纪委在前他在后,与陈江等人擦身而过,在对方不可置信的怒目中,他倒释怀地笑一笑,以戏腔悠悠地唱:“按察使掌刑法位高权重,申冤狱查官吏严明政风……”

一位公安局长的当众悔过自白毫不意外地掀起了千层浪,经由东亚台报道后,举国震动,甚至直接惊动了D装儿。装儿迅速作出批示,由装儿政法委牵头,装儿纪委、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BU联合成立调查组进驻粤东省,对咸宝生父子案及€€州市公安局长沙怀礼反映的省内高层腐败问题进行彻查。

€€州上方那连年的阴霾终于有了一点被彻底驱散的迹象。

此后数日,咸宝生父子案一再被媒体渲染传播,连《新闻中国》都报道了。而在看守所里的洪兆龙也通过每天晚七点的唯一“娱乐”项目,看到了这则新闻。

这则新闻唤醒了他一些久远的记忆,也带来了一线稍纵即逝的生机。

脊柱挨了盛宁一枪之后,洪兆龙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却被律师告知,捡了也是白捡。他不想死,于是解除原律师,又花重金聘请了当时全中国最有名的刑辩律师张仲良为自己辩护。反正美合置地还有上亿的不动产,仓猝出逃时他没法带走所有的钱,但人在囹圄后,这些资产就成了他的保命符。

洪兆龙知道自己血案累累,无罪开释不可能,就想捞一条命。他自己倒是死不足惜,可还没替儿子洪锐向胡石银和傅云宪复仇呢。可惜,即使专业如张仲良,也遗憾地表示他的案子已无转圜余地,像他这样二十年横行霸市、穷凶极恶的黑老大,连以“瘫痪”为由申请监外执行都不可能通过,只能乖乖地在看守所里等待枪毙。

除非立功,还得是立大功。

然而胡石银比他老辣得多,多年之前就暗中想好了退路,想攀咬他几乎不可能;至于检举其他那些“保护伞”呢?真正的大老虎哪可能亲自跟他一个黑社会打交道,而小苍蝇,大多早就被盛宁跟他的反贪局盯上了,就算检举了,也算不得什么“大功”。

就在这个时候,焦灼等着挨枪子儿的洪兆龙突然在《新闻中国》里看到了慷慨自白的沙怀礼,看到了咸晓光父子案与€€州少女毁容案的旧案回顾。